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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食農教育走出校園——專訪「草根意識工作室」負責人劉晉宏

文、圖:阿桂

「草根意識工作室」負責人劉晉宏老師,致力於推廣都市生態永續農園與食農教育,已有六、七年的時間,曾經與台北、新北、新竹和台中等地方政府均有合作。以其豐富的經驗,劉晉宏對台灣現行的食農教育政策與執行現場,有許多獨到的見解。

草根意識工作室創辦人劉晉宏
草根意識工作室創辦人劉晉宏。

這一天,我們和他在新竹市東區的千甲農場碰面,坐在農場餐桌旁,娓娓道來食農教育的種種。他總以一種鋪陳深遠的方式,不時搭配爽朗的笑聲,和我們深談食農教育的種種。「食農教育可以觸及的社會議題層面太廣了,環境教育、在地文化、產業經濟都有關,食農教育幾乎無所不在。」劉晉宏說。

鄉村食農教育現場:沒有農夫的未來?

首先,食農教育的主要實施場域一直是學校,經過多年推廣,成為許多學校的特色課程發展目標。劉晉宏多次在中小學帶宣導活動,從城市到鄉村,過程中他發現,同樣是推展食農教育,城市和鄉村的操作方式是很不同的。

劉晉宏感慨地說,每次在農村問小朋友,長大想當農夫的舉手,一百個人裡大概只有一兩個孩子會舉手。此時繼續問孩子們,你們全部都不想種田,那大家要吃什麼?孩子們童言童語地回答,阿公阿嬤會種。那麼阿公阿嬤過世之後呢?要吃什麼?孩子們回答:吃土啊!吃草啊!

「他們寧願吃土也不要種田,這不是玩笑話:這(要)是我寧願吃雜草,我也不要種田。」劉晉宏語重心長地重述了兩次。

這是一個矛盾的情況。教孩子分辨對身體有益的、好的蔬果,教孩子親近泥土,種植蔬果的各種知識,體驗手做的樂趣,但在未來的生活藍圖中,卻沒有孩子選擇務農。理由很簡單:因為農事太辛苦了,家長與學校師長也不鼓勵學生留在鄉村務農。

舉例來說,有著廣褒水田的鄉村學校,時常有帶著學生「手插秧」的活動,讓學生「體驗農夫的辛勞」。劉晉宏覺得,事實上許多鄉村的孩子家裡都有田,老早知道手插秧有多辛苦,「孩子們也會質疑,明明就有插秧機,為什麼一定要用手插?」且鄉村的孩子自小便在大自然中成長,對自然景觀早已司空見慣。劉晉宏覺得,這項活動反而會將鄉村的孩子推離田邊,手插秧活動結束,大多數的孩子都選擇不要當農夫,「我有時會猜想,說不定家長和老師都不想要他們當農夫,才安排手插秧活動。」劉晉宏笑著說。

但都市的孩子就不同了。同樣是手插秧活動,都市的孩子由於沒有和水田一起成長,手插秧的活動對他們來說很新鮮,更能體會泥土的溫度,親近自然,對於農業議題,也就有了解的興趣。劉晉宏總是告訴都市的孩子,務農是一種很好的生活模式,假日農夫也是可行的。甚至現在有很多人,選擇放棄都市工作與生活,移居到農村,例如在宜蘭的草根組織「倆佰甲」,四年多來已經協助80幾個來自都市的家庭移居農村。

至於鄉村的孩子,劉晉宏則是告訴他們,能擁有土地是很幸運的事情,劉晉宏認為激發這種「在地驕傲」(local pride),也是從事社區營造很重要的概念。因此,食農教育在鄉村的另一層重大意義,乃是激起在地孩子的驕傲與認同,孩子們的未來,才有為在地農村議題努力的契機。未來先進的、創新的農業技術與經營模式,事實上有賴這些對農村熟悉的下一代。

「這一套說完,整間學校願意把務農納入考慮的,大約從一個變三個。」劉晉宏笑著說。

對都市人來說,務農是很理想身心調劑,對鄉村的孩子來說,卻是亟欲擺脫的處境。我們是否就此迎向沒有農夫的未來?
對都市人來說,務農是很理想身心調劑,對鄉村的孩子來說,卻是亟欲擺脫的處境。我們是否就此迎向沒有農夫的未來?

家中的餐桌才是推廣食農育的主要戰場

此外,在中小學食農教育常見的活動,便是「試吃品味」。比如以無毒栽培、有機認證和慣行農法三種不同栽培方式、外觀卻一模一樣的同種蔬菜,以開水燙熟,請學生盲測,吃看看感覺如何。這個活動的目的,是為了讓學生體認到,以不同的土壤、不同的種法,種出來蔬菜口感差別很大。劉晉宏的想法是,只要讓學生感受到差別即可。但學生盲測的結果常常是這樣的:慣行農法的最好吃,友善耕作的最難吃。

「這一定的嘛!」劉晉宏笑嘻嘻地說,「如果自己種技術不好,又不想用化肥,菜往往是老的啊!」

劉晉宏認為孩子對於吃食的養成,主要還是來自從小家庭的經驗,從小給他吃甚麼食物,他就習慣這些食物。除非孩子從小早已習慣粗纖維的口感,否則當然大家很容易便會選擇慣行農法。此外,孩子也許從學校學到挑選好的食材,但現代社會的雙薪家庭情況,家長往往沒空自己下廚的情況下,還是得選擇外食。

「家庭真的有很多無奈,」劉晉宏說,「不會煮、沒時間煮,就把所有的事情打死了。」

外食比例過高,是目前推動食農教育最大的困難。即便是全國現在幾乎每個城市都找得到固定舉辦的小農市集,能在市集上買到在地的、身土不二的季節菜蔬;許多大城市裡,也都找得到支持友善耕作的餐廳。但家長沒有時間自己開伙,小農市集再多也沒用。而支持友善耕作的餐廳,也往往因為成本較高,小農供應不穩定,而維持困難。

那麼,該如何將產地與家中餐桌的距離拉近呢?劉晉宏認為,美味的蔬食料理,是一個技術門檻很高的技藝,尤其是友善耕作的菜蔬,通常嗜口性會變差,而更需要高超的「烹飪藝術」來支持餐桌上的友善菜蔬。因此劉晉宏認為,要把食農教育的影響層面擴及家中的餐桌,非得有烹飪知識的傳承與推廣不可,在社區附近的都市農園,舉辦友善蔬食料理的烹飪課程,便是未來食農教育推動的做法之一。找到擅長蔬食的廚師,透過在地友善蔬食料裡的教學課程,一方面讓民眾認識小農,一方面也盡量增加民眾回自己開伙的動機。社區生態農場便是提供食農教育的理想平台。

因此,食農教育的重要推廣平台,應該在社區,或許是在鄰近的都市農園裡,從社區農園通往家中的餐桌,或許會比從學校教育有其效益。

劉晉宏認為蔬食料理的技術門檻非常高,友善耕作的菜蔬要成為好吃的蔬食,需要堪稱藝術的廚藝來支持
劉晉宏認為蔬食料理的技術門檻非常高,友善耕作的菜蔬要成為好吃的蔬食,需要堪稱藝術的廚藝來支持。

善用民間NGO的力量發展支持系統

不過,目前食農教育的實施場所,主要還是在中小學校內,經過多年的推廣,食農教育已是目前許多學校發展的校本特色課程之一。然而,食農教育法目前已接近三讀階段,未來法制化後,食農教育就不僅僅是以學校特色經營,而是所有公立學校都要實施的普遍政策。劉晉宏原則上支持,但也擔心一旦法制化後,食農教育變成了學校必須承辦的業務,原本對食農教育相當有興趣、扮演重要推動角色的基層教師,在法制化後會因政策要求,原有興趣就變成了壓力而打壞胃口,甚至流於形式。

劉晉宏多次擔任食農教育教師研習的講師,各縣市的作法皆有不同,他發現,教師自願參加研習的效果是最好的,因為這些老師是因興趣而來,最能因著學校的各種條件去設計課程。然而除此之外,學校教師不是沒心,是往往力不從心。一方面是各地專業的食農教育講師人數不足,資源有限,另方面是有的教師本身可能根本沒有農村背景,因政策而被迫承接業務,對種菜一竅不通外,還要教學生、執行計畫文書等等工作。因此,對於學校的食農教育,外部的支援架構系統是必須的。

「變成政策性強制辦理,到最後結果通常都是不好的。所以我認為,如果真的要以學校為平台,必須要有在地的支持系統,在地團隊要有辦法幫忙學校,不能讓學校自己搞。」劉晉宏說,「與其叫老師在學校推,不如培訓農夫成為老師走進學校,更有效率。」

劉晉宏認為社區農園,或民間相關的NGO團隊,能擔任支持學校的角色。但是這種外部的非營利團隊進入學校,也需要培訓,學習如何和學校合作、教學,他認為政府若有相關的資源投注培訓在地團隊,透過專案管理去確保民間委辦團隊的品質,或許是食農教育法三讀通過後,在學校推廣的有效辦法。

劉晉宏認為社區農園除了作為市民休閒的去處外,在食農教育上可扮演的功能很多。作為一個在地平台,社區農園也能聚集成為聚集人才之處,為推廣生態永續農業的目標一起努力,圖為劉晉宏與千甲農場工作夥伴。
劉晉宏認為社區農園除了作為市民休閒的去處外,在食農教育上可扮演的功能很多。作為一個在地平台,社區農園也能聚集成為聚集人才之處,為推廣生態永續農業的目標一起努力,圖為劉晉宏與千甲農場工作夥伴。

推廣食農育作為社會設計需要更多夥伴

推動食農教育作為社會設計,要走的路還很遙遠。劉晉宏談自己的最高指導原則,是「以一個簡單的動作,取得最大的效益」,然而「方案越是簡單,越需要清楚的論述與溝通。」因為表示其化繁為簡的程度越高,背後那許多繁複的思考與經驗,更難以三言兩語解釋,這也是社會設計時最重要的工作:闡釋理念。

「社會設計的最初,不是在設計東西叫別人去做,因為除了你之外沒別人了。」劉晉宏說,他形容自己是早上講課、下午施工、晚上寫計畫,彷彿天天上演一個人的小劇場,他認為自己目前面臨的困難,就是缺乏共同努力的戰友。儘管如此,然而在許多政府單位的相關會議、教師研習、中小學的宣導現場、大學課堂上,仍可看到劉晉宏全國跑透透的身影,繼續提出他那「簡單的方案創造最大效益的」、關於生態永續方案的種種。

最後,在此以劉晉宏對社會設計工作所下的註腳,作為總結:「社會設計工作者的最終目標,又都是希望自己離開,這個模式還能運行,唯有如此,這才是一百分的模式。所以,社會設計的重點,不在於設計產品,在於設計你,設計你成為那個真正解決問題的人。」他說此話時收起他一貫的笑臉,十分嚴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