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對抗開發洪流到澆灌一片希望 種樹的詩人吳晟
編者按:詩人吳晟於今年初發表新書《種樹的詩人:吳晟的呼喚,和你預約一片綠蔭,一座未來森林。》藉此機會回顧這位長期在運動、紙筆、田埂與樹園間奔走的詩人,多年以來關懷環境的行動。
詩人吳晟的書屋裡,有一棵樟樹,直挺挺地穿越過天花板,在夜空裡綻放。詩人坐在樹下,像是農人下工後坐在微風輕拂的水圳旁,對年輕的來者娓娓講述他守望七十多年的故鄉風景。那裡,除了和藹的農婦和芬芳的泥土,還有鮮少為外人道的地方政治黑暗,以及從事社會運動的艱辛。詩人滿懷憂傷,但也耕耘希望。
挾開發為名的洪流,繼續氾濫
你問我順遂近乎圓滿的
晚年,還有什麼不足
為何四處奔走
聲嘶力竭地呼喊
每一個腳步,掩飾不住急切”
——吳晟《我心憂懷》,收錄於詩集《他還年輕》,頁161。
從2010年前後的反國光石化運動,到2011與2012年彰化溪州鄉民反中科四期的搶水抗爭,都看得見銀髮蒼蒼的吳晟四處奔走呼告。許多人赫然發現,原來詩人不只是為了孩子每天像陀螺一樣打轉的父親,也是守護母親之河的旗手。
事實上,吳晟和妻子莊芳華早在青壯年時,就投入民主政治運動,在彼時黨國高壓統治的緊張氛圍下,奮力為心中的公義發聲。晚年投入環境運動,在吳晟奔流不息如水圳的生命裡,其實一脈相承。
談起台灣環境道德的淪喪,吳晟認為最大的問題,是企業家沒有將台灣當作賴以安身立命的故鄉。他們將「抽血的針管,緊緊插在台灣的土地上」,賺飽之後便想盡辦法移民國外。為了鞏固既得利益,每到選舉,許多企業便對政治人物送上獻金,政治人物也毫不避諱地接受企業「捐助」,幾十年來織就出一張緊密的黨政關係,又在資本主義的賺錢邏輯下,被合理化,形成盤根錯節的結構。長久以往,位於金權結構中下游的民眾為了賺錢,汙染環境也覺得理所當然。
「我們要對抗的,已經不是只有一個政黨,我們要對抗的,是整體台灣人的價值觀。」吳晟說。對他而言,這種價值觀的錯亂,就是國民黨政府幾十年來統治台灣最大的罪惡。
護水運動時,他曾拜會彰化農田水利會一位水利委員,委員告訴他,以前是犧牲農業扶植工業,現在輪到工業回饋農業。正當他感動之餘,這位委員卻說中科四期向水利會買水,賣了水的錢可以拿來做更多水泥建設,就是回饋農業。
「我說這叫回饋? 他說對啊,以前還不用買耶,他(工業)現在有錢跟你買已經算很好了。」吳晟苦笑說:「護水到最後,變成不是工業局在跟我們對抗,是『農民的』農田水利會在跟我們對抗。」
他認為這些和護水農民對抗的人本質不一定壞,只是因為他們信奉資本主義和開發至上的價值觀,認為這樣是合理的。有權的人被利益蒙蔽,心壞了之後,就想辦法合理化自己的做法,於是腦袋也變壞了。
大部分的人則是被經濟發展的話術哄騙。護水期間,吳晟納悶,中科四期搶農民灌溉水,大部分的鄉民完全無利可圖,不只得不到任何回饋,還要面臨立即失去灌溉水和賣土收益的衝擊,但是,即便利害關係「這麼明顯,為什麼你們不出來?」
他發現,太多鄉親習慣拿「這是政府的政策」為藉口,事不關己;同時,地方派系的利益結構層層扣連,就算有人利益受損,也不敢站出來與主事的地方頭人對抗,以免賠上自己的政商生涯。
「這已經不是一個是非的社會了,而是結構的、人際考量勝於是非的社會。」吳晟嘆道,「這是我最深、最深的感慨。你就知道社會運動有多難。」
更讓他心寒的,是地方的惡勢力祭出「奧步」,想方設法讓擋人財路的好事者身敗名裂。
除了將對手暴民化、貼上綠營標籤之外,這些人會抹黑抗爭領導人不過是追逐私利。他們深諳農村謠言的操作方式,放出假風聲在看似純樸的農鄉裡迴盪。像是,「那些『帶頭的』去跟『人家』談判了」,卻從不明說誰是「帶頭的」,誰又是「人家」。如果有人問,那為什麼還繼續抗爭呢? 「啊,就是開的價格太高,談不攏啊!」。那如果抗爭沒結果呢? 「因為『帶頭的』跟人家講好了嘛!」
如果抗爭失敗了,惡意謠言還會落井下石,分化抗爭的支持者。「聽說,(好處) 有拿到了。欸,你有拿到嗎? 你沒拿到! 夭壽啊,無採工 (白做工),你看你看,枉費你跟著無暝無夜跟著他,大家都分下去了,你沒分到!」
「這役如果沒有贏,你就死定了,跳到黃河都洗不清。」向來和煦的詩人,說到多年來國民黨在農村建立的「謠言部隊」和「惡質文化」,語氣中有股難以嚥下的憤恨。「這個過程,我真的感受到那種邪惡,要把你人格毀滅。」
無奈的是,農村小道消息向來傳得很快,這樣的謠言無法求證,也無從解釋。如果追問消息來源,或以告上法庭來堵對方的嘴,不但會得罪「好意」的告知者,還可能從此在鄉裡被孤立,被排除在消息網絡之外。
諷刺的是,這樣的奧步可以奏效,恰恰因為黑金政治在農鄉早已見怪不怪。他忍不住引林義雄的話說,台灣社會最大的悲哀,就是不相信有人真的願意為公益而奉獻。
不只為你寫一首詩
我的詩句不是子彈或刀劍
不能威嚇誰
也不懂得向誰下跪只有聲聲句句飽含淚水
一遍又一遍朗誦
一遍又一遍,向天地呼喚”
——吳晟《只能為你寫一首詩》,收錄於詩集《他還年輕》,頁146。
詩人憂懷社會和環境價值的淪喪,但沒有放棄抵抗。不管是反國光石化還是護水運動,吳晟和女兒吳音寧自掏腰包到處奔走。除了寫詩發聲,他還想盡辦法動用身邊所有社會資源,「賣老臉」去拜託媒體、行政體系、和藝文界的朋友。
例如,反國光石化期間,經營出版社的好友來訪,便被他苦口婆心地推銷國光石化運動,最後允諾不計成本出一本專書。吳晟立馬打電話找作家吳明益編書,於是有了《濕地.石化.島嶼想像》,並說服大兒子買下的近千本,四處發送。
吳晟認為,社會運動要突圍,需要策略和智慧。他曾邀請許多知名作家朋友來國光石化預定地走走,趁著眾人浸淫美景感動不已時,再告訴他們濕地危在旦夕。接著,他將《濕地.石化.島嶼想像》送給這些朋友,讓他們能深入了解議題,由衷為濕地發聲。這些藝文界的朋友不分藍綠傾向,紛紛加入反國光石化運動的行列,讓他非常感動。
談起兩場運動成功的原因,除了認真打拼和靠天運,他歸因少數願意挺身而出的鄉民,以及許多人的幫忙。「大家都是自動的,也沒有利益。在人生的歷程裡,因為曾經這樣盡一份心力,你會對自己的生命價值、生命意義,有一點肯定。」運動成功後,彰化農田水利會工程弊案被揭發,六輕汙染也益受社會重視,更加深了他和運動參與者的信心。
當時一群與台灣農村陣線相連的年輕人紛紛來到溪州,常在彼時剛蓋好的書屋談論運動策略,甚至就此住下。後來三一八太陽花運動在內的其他全國性、地方性運動裡,常可以看到這些年輕人的身影。這些年輕人不僅是詩人的食客,也是思維導師。「他們都在教我。我沒有在老化,我還是在成長。」
訪談中,吳晟不斷強調,站在運動對立面的這些人並不是真的壞。國民黨之中有不少與他交好的朋友,而民進黨友人也可能同樣迷信經濟發展至上的邏輯。
「但問題是,他們的價值觀過時了。過時,就是要替換新的價值觀,也就是環境保護、環境主義。經濟發展絕對不是一定要糟蹋環境。汙染,是因為發展過程陷入資本主義,往工業社會這條路去了。不然,其實人類發展是有很多方向的。」
澆灌一片希望
確實曾盡力
順著沿岸所及的土地伸長了手臂
想要付出、澆灌更大片的生機”
——吳晟《生平報告》,收錄於詩集《他還年輕》,頁53。
詩人思索:如果說,抗爭是要表達「我不要什麼」,那接下來更重要的是「我要什麼」。
但這比抗爭更難。護水運動之後,一群農民和年輕人從街頭走回田野,組成溪州尚水友善農產公司,一頭栽入友善環境耕作的產銷世界裡。在這個「全新領域」裡,沒有英雄和鎂光燈,只有忙不完的瑣碎工作。
為了賣米,吳晟再度用盡自己的社會資源,隨身帶著DM逢人推銷。擔任鄉長的外甥看不下去,對他下達賣米禁令。
不過就算不賣米,詩人也不會閒著。距離書屋步行15分鐘就是占地兩公頃、種滿上千株台灣原生種樹木的「純園」。這裡是他與妻子一手打造的環境教育基地,民眾可以和溪州尚水公司聯絡參觀。夫婦倆每年花大筆費用買土,悉心維護,為的就是讓人具體看見與自然環境共存的發展之道。
採訪前一天,尚水公司才在此接待了認養企業的員工家庭體驗手工割稻,吳晟也親自為台中明道高中師生導覽,展示與特生中心合作濕地復育的成果。光是2016年,尚水公司便在樹園舉辦22場共748人次的濕地體驗推廣教育活動,私下拜訪的團體和個人更是不知凡幾。
樹木有靈,扎根在故鄉的土地,詩人童年記憶裡樹影搖曳,沙沙細語。每每看到政府工程對樹木的殘暴,吳晟嗟嘆台灣人對樹木無感,也反省失敗的生物教育。第一個要檢討的生物老師就是他自己,因此他開始彌補,彌補就是復育。除了種樹,他將樹木幻化成詩,詩裡的樹凜然獨立,或盛滿對摯友的思懷,或成為軀體臨終的歸宿。今年2月,《種樹的詩人》出版,吳晟計畫四處巡講,在被資本與發展主義洪流給淹沒的社會裡,開墾荒蕪的心田,喚回失根的記憶。
訪談當日(2016年12月5日),吳晟剛接下總統府秘書處送來的資政聘書,成為台灣史上第一位詩人資政。但詩人說他並不想對總統談詩,要談環境和農業。「我想小英會找我當資政,除了文化,應該也是著眼這些部分」。過去幾年,他曾在書屋和樹園接待過多位政治人物,聊本土文化,也聊選舉的惡質文化。在他眼裡,蔡英文較其他政治人物更善於傾聽,今後有了正式建言管道,他期許自己盡一份心力。
種樹的詩人知道,數十年來台灣環境問題背後長出盤根錯節的利益結構,不是一位剛上任不到一年的總統能夠馬上翻轉,也不是一場社會運動的勝利就能斬斷。不管是對抗破壞環境的開發案,還是賣米種樹,他拚的不外乎是整體社會的價值觀。
「至於我這一份力量是不是關鍵,不重要,至少我全心全力拚進去。」詩人說,炯炯的目光依然年輕,像是眼前衝破天花板,在夜空裡奮力伸展雙臂的大樹,也像是日夜奔流的莿仔埤圳,為河岸所及的土地帶來了肥沃的黑泥,澆灌了新的希望。
【延伸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