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訪:吳宜靜、林芊妤;撰稿、攝影:吳宜靜
在一個大雨的下午,初見邵廣昭老師。與邵老師相約在他中研院的研究室碰面,生物多樣性研究中心的內部結構讓人直覺那太像是醫院了:一條長長的走廊,實驗室分居兩側,少有人聲,但有機械聲響作為背景音。
邵廣昭老師早就在研究室等待受訪,他上半身著短袖polo衫,下身則是一件卡其色五分短褲,「唉呀,穿短褲涼快嘛。」相較起我一身濕漉漉的狼狽,短褲不但涼快,也適合在雨裡來去。
知海、愛海的研究者
約莫二十坪的研究室,至少能容得下六到八位研究助理,然而邵老師的研究室僅有他一人獨在,「助理都到海洋大學去了」。這樣的獨在,與他在永續海洋議題上相同,作為一名站在社會第一線的學者,二十多年前他就在推動海洋保護區與魚類資料庫的建制,其他的研究人員或忙期刊發表,或忙升等,他當然也忙這些要務,但除此之外,有很多時間是花在演講和寫文章上頭的。
目前聯合國大會正預計修改海洋法公約。以往公約內容多是強調污染的防治、取締、管理,「都沒有人在說資源的問題,所以經過很多年來的努力,現在聯合國大會都同意,要國家管轄範圍之外的公海納入保護區的範圍,來保育漁業資源和海洋生物多樣性,目前已經選定三十六個地方。」知海的人,或都有一種戒慎與謙卑,他緊接著說:「針對遠洋漁業進行漁權談判是錯誤的政策,依照目前國際的潮流,應是要恢復小型、家計型的漁業,而非那些大資本的遠洋漁業:過度捕撈、耗油、危險,能養活的人口也有限。」台灣政府目前多是派員參加漁權談判會議,關於漁業保育相關會議,則鮮少與會。擔心與國際的海洋事務斷軌,他積極參與生物多樣性國際公約的締約方會議,有機會,就寫文章或主持演講,將這些國際事務帶進台灣社會。
步出研究室 下海講海洋
「聯合國已將五月二日訂為地球鮪魚日,台灣沒有人報導,屏東卻還是在舉辦鮪魚季的活動,鼓勵大眾吃鮪魚。如果漁業資源還豐富,大家當然可以盡量吃魚,但是當我們把魚吃到不永續的時候,就是我們該改變的時候了。媒體也沒有覺得報導出來有哪裡不對。」邵老師深知與國際潮流相互矛盾的台灣政策。
不僅如此,台灣在中央與地方的政策上仍多有矛盾,「新北市已經連續幾年在推螃蟹祭。一到秋天,你就別想要開車進去金山、萬里,滿滿是人車。鼓勵大眾以吃海鮮為享受,卻又一面限制螃蟹的捕撈:大小、抱卵不要抓,這就是政治上的矛盾。新北市政府推螃蟹祭,是為了地方的經濟,但事實上就是與保育政策衝突。即使螃蟹是當季的物產,一旦資源已經衰竭的時候,政府再去推大型活動,鼓勵大家去吃,反讓資源越來越少,最終還是死路一條。」限漁以及保護區政策,都是需要公權力進行管理和監測的,也必須平衡漁民生計和保護政策兩者。海洋在台灣被當成經濟資源在規劃與使用,海洋部的成立亦有其困難,例如要怎麼從各部會將海洋部的人才協調出來?人事行政局能否把海洋委員會的編制設計出來,送進立法院審查?海洋部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成立,漁業署目前七八百人,有沒有人力能著手海洋事務的規劃也是難題之一。與其坐等政府起而行,自己倒不如趕緊步出研究室。
近年邵廣昭老師主持多場演講,多半觸及的是社會大眾、學生或文官體系。今年海洋日,他受邀出席「海洋・詩與科普的相遇」的活動,與詩人鄭愁予對談。他說他不懂詩,只懂得科學研究,看了學生的詩,「就知道他們沒有一個人下過海。」他發現沒有人知道海面下發生什麼事,講的多半是海面上的水手、星星、海浪。「我就可以借題發揮啦。」關於海洋廢棄物、永續海洋、海鮮選購指南等主題,他總耐心地一講再講。
買入紀錄片版權 作為海洋教育同行的夥伴
2010年,他向英國影業公司爭取,買下記錄片〈魚線的盡頭〉(The End of the Line)的版權,免費提供民眾索取。告訴大眾:海洋資源因人類的過度捕撈已快速衰竭,全世界已有75%的商業漁獲瀕臨崩潰,若不正視,2048年人類將無魚可吃,我們的下一代很可能不會知道海鮮是何等滋味。
在播映〈魚線的盡頭〉的經驗中,他發現「看影片總比聽演講來得好」,很多人看到影片,紛紛向邵老師回饋:「唉呀,邵老師,這些問題我們以前從來都不知道。」、「原來魚是有危機的」、「原來海鮮該這樣吃」……等等。影片於是成了他的好夥伴,他有信心,如果大眾觀影有感,就會知道問題的嚴重程度,進而願意改變。
〈海洋教育政策白皮書〉自2007年頒布至今,仍未見海洋教育全面進入國中小學。邵廣昭像一個拓荒者,既然遊說政府限漁政策和海洋保護區設立不成,鋤頭還是得一次一次地下。
「人類都在為了追求自己的生活品質,而對生態環境造成影響或壓力而不自知。」邵廣昭選擇自己當那個推廣的人。透過影片播映、演講和撰文告訴民眾「日常生活中該怎麼做」。若想扭轉政府對於海洋資源保育的規劃,就先得在民眾身上下功夫,讓民意來引領政治現實。「當保育變成主流,政府也自然會做出相關的政策規劃。」
〈海鮮指南〉建議你:烏賊不要吃,小卷可以吃
他與研究團隊推出〈海鮮指南〉,就是希望能從消費端著手,使用圖文並置的方式,將漁產分為「建議食用」、「想清楚!」與「避免食用」三類。前任的科技部長家裡的冰箱上,就貼著這份指南。實因台灣民眾吃海鮮的觀念不對,除了不吃鮑魚、魚翅之外,飲食觀念也沒有再更新。與其對民眾說:不要去吃珊瑚礁魚類或瀕危物種,「民眾也搞不懂什麼魚是瀕危的」因此,他將學術研究轉為幾項通俗的原則:
一、不要吃顏色繽紛的魚、盡量選擇沒有顏色的魚。色彩繽紛的魚很可能是珊瑚礁魚類,牠們之中有些是已經瀕危的物種,例如鸚哥魚、紅石班、雀鯛、紅皮刀等就盡量不要選購。建議選擇飛魚、白帶魚、吳郭魚、虱目魚這類顏色較為單一的銀白色魚種,營養價值也不輸其他魚類。
二、生命週期比較短的小型魚、貝類,例如沙丁魚、竹筴魚及秋刀魚等,牠們的體型較小、生長週期短,野生的數量還算豐富,適合民眾選購。食物鏈高層的魚類,所需的生長期間比較長,像鯊魚、黑鮪魚等大型掠食性魚類,則因位於食物金字塔的頂端,數量本來就比較少,目前幾乎都因為過度捕撈而產量大減。
三、多食用養殖魚類、不要吃野生的海水魚類。現在有很多淡水或海水魚類都具有養殖的技術,其中又以植物性飼料當食物的魚種為優,例如吳郭魚、虱目魚、烏魚。「石斑是吃葷的,不好。」以魚粉或魚雜當成食物的魚,會消耗更多生物資源,例如:養殖的白蝦或草蝦、石斑,選購時可以考慮再三。
邵廣昭認為教育是個好方法,他視〈海鮮指南〉是一份免費、公開的資源,供各界使用,不但能從網站下載,在演講場合,邵廣昭也免費贈送〈海鮮指南〉小卡。「蛤!原來烏賊不能吃,但小卷可以吃!」這是民眾最直接的回應。群眾之力可以形塑某些習慣或價值觀,去年(2016)五月,一隻龍王鯛之死就引發台灣社會熱烈討論,獵殺龍王鯛的綠島民宿主人也被人肉搜索,加以撻伐。邵廣昭所信賴的,是人類具有學習與反省的能力。
擔任百萬綠行動發起人,說到做到愛地球
要改變生活習慣不是那麼容易,今年地球日提出的是「說到做到愛地球」,希望將我們的「已知」的環保觀念轉換為生活中的日常的「習慣」。邵廣昭受邀擔任「百萬綠行動」的共同發起人,意義不僅在於背書、號召群眾,他也是綠生活的實踐者。例如:旅行自備清潔用品、自備餐具、選擇有機食材、不追逐消費少買新衣、連署環境議題、認識十種動物生存危機、擔任環保志工、使用節能燈具、隨手關燈……等。
採訪當時,他仔細看了五十項綠行動提案,其中他已經養成習慣的,約有三十項。「裡面至少有十項,我知道自己短時間還做不到」,「沒時間」是邵老師最大的難處,開車能節省轉車的時間,但「我會希望有人來一起搭我的車,讓同行的人可以共乘。以後如果時間比較充裕,我將試著多走路。」
作為海洋研究人員,他分享的綠生活實例是「買海產時參考永續海鮮指南」。「我最常吃的就是吳郭魚了。第一,是因為牠是養殖而來,而非野生捕撈;再者,現在吳郭魚滯銷,我認為魚的營養價值都很高,吃吳郭魚又便宜,是一個很好的選擇。」目前〈海鮮指南〉已有六十個準則,未來還計畫擴充到兩百個。
與永續海鮮高度相關的,是海洋廢棄物議題。海洋廢棄物的問題存在已久,在「百萬綠行動」的五十個的行動提案之中,其中有一項是「自備購物袋」。今年(2017)五月上映的環境紀錄片〈怒海控塑〉(A Plastic Ocean)談的就是塑膠污染海洋的驚人真相。邵老師表示,看〈怒海控塑〉才知道,原來在受污染的海域上一撈,塑膠微粒和浮游動物的比例竟然是1:2,也不知道鬚鯨吞一口上百噸的海水,裡面究竟有多少塑膠垃圾?又有多少才是牠真正的食物?
「人類其實還蠻無知的,有很多科學研究都是後來才發現問題的,發現問題時已經有點晚了,要怎麼復原是更是嫌晚。」在國內外許多的海洋研究,都普遍發現浮游生物和塑膠微粒混雜的狀況非常嚴重,「魚有這麼聰明嗎?」當然,魚不會知道「那是塑膠,我不要吃」,即便是人類,也很常將塑化劑吃進身體裡。
訪問接近尾聲,邵廣昭回憶起以前在海邊很容易看到寶螺,但現在想看都看不到、想撿都撿不到了。海到底發生什麼事情?「簡單來說,海裡有的東西,才有可能被沖上岸。若岸上撿不到,就代表海裡沒有了。」我心裡微微一顫,是啊,確實是一件非常顯然的道理,「至少不要讓她再繼續壞下去。」他語氣裡無風無雨的,彷彿是學者特有的睿智與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