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訪:孫秀如、吳宜靜;撰稿、攝影:吳宜靜
「你們稍等一下,我現在還有一個錄音的工作,中午吃過了嗎?要不要先去買點午餐吃?」人稱「阿北」的褚士瑩因為要主持五天的兒童哲學營而短暫回到台灣。剛結束早上的課程,回到休息室,已經有兩個行程準備塞滿他僅僅一小時的中午休息時間。一是他所說的錄音工作,另一則是接受我們的採訪。
就近到了大樓下的便利商店,草草買了小物充飢,我們便回到休息室等著。褚士瑩完成錄音工作,推門進來,「再怎麼複雜的觀念,一定可以用十五個字來解釋完成。當你說得太多的時候,大家根本就會知道你在說什麼,就會覺得『這個人好像講了很多很有道理的話』,但是回頭來看,根本就不知道你那一段到底說了什麼。」他進門後立即與其他老師討論起上午上課的狀況,希望在接下來課程時間立即做出調整。
一如大眾所認識的褚士瑩,他總是在世界各地出沒,臉書上貼的盡是各國的美景與佳餚,在哲學營開課之前,他才從剛非洲回到台灣,身上穿著一件銘黃色的T-shirt,和他最愛吃的芒果是同一個顏色。
引入哲學諮商方法 解人生大小惑
在過去二十年,褚士瑩先以「高學歷」、「背包客」兩個關鍵字為名,在二十歲以前,就經歷了交換學生、背包旅行、出國留學這些時下青年的人生熱搜組合。三十歲前夕,他離開名利雙收的外商工作,走進了非政府(NGO)組織的工作領域。擔任緬甸北部有機農場策劃與執行顧問、美國印地安保留區部落顧問、美國華盛頓特區國際金融組織的專門監察機構BIC緬甸聯絡人……褚士瑩在國際NGO工作的經歷,和他每年飛行里程足以繞地球六圈一樣,洋洋灑灑得像是飛機行過留下的雲,高遠而令人有點困惑。二O一五年,他轉入法國哲學諮商學院,向奧斯卡‧柏尼菲(Oscar Brenifier)學習哲學諮商。哲學諮商(Philosophical counseling)是將哲學的邏輯、方法應用在生活裡,用理性思考來解決人們所遭遇的疑難。
在哲學營中,褚士瑩看見孩子有很多很好的想法。他提到昨日談「美和藝術」時發生的一個故事,孩子在看到「當時很流行的」一張圖片之後,便問他:「阿北你念國中是幾年前?」,一般人都會認為孩子一定是想要透過這個問題知道他的年齡,「但其實不是,若不追根究柢,你就不會意識到這一點。」
孩子們想要知道的其實是:以前大眾喜歡的風格和現在的風格差這麼多,當時你們覺得很好看的東西,是多少年前畫出來的?是十年前或是二十年前?這個畫風是阿公阿嬤年代還是爸爸媽媽年代的流行?孩子提出的問題,其實是點出了藝術是離不開「時間」的因素,所有的美感經驗都和時代密不可分,有時候盛極一時,有時候退流行。「所以問題背後的理由很重要,孩子知道那是多久以前的流行,他才會有概念:喔!原來是美少女戰士流行的那個時期,他便能了解為什麼那時候大眾會喜歡這樣的東西。事實上,他們不是想要知道我幾歲才問出這個問題。」
「這時候我們不能不理他,只顧著講我們想要講的,我們不是在教課,而是要去聽孩子怎麼問、怎麼說,他們會把我們引導到他想要講的,這時候我們只需要專注地去聽、去看那些細節,而不是跳過去。不然的話,會變成你只是在『告訴他』。」褚士瑩選了一張靠近我們的椅子坐下,一面提醒其他老師,「一定不要急,不要急著導向你想要看見的結果。讓孩子來引導你,不要帶著孩子去你預想的結果。」這一席話其實就已經把訪談的核心定義了一大半。
愛地球 不能只是因為「環保對地球好啊」
褚士瑩是一個CPU滿載之人,一個轉身就能無縫無隙地進入另一個場景,給予談話者精闢的回應,另一位老師形容,「他真的體力精神都超好的,這兩天午休時間塞滿工作,他都能應對自如。」
二O一O年,他出版《每天多愛地球一點點》,提倡日常生活中只要做到十二件簡單的事,就是節能減碳愛地球。「環保團體列出愛地球的一百種方法,其實都是沒有意義的。」他直言,每一年都有類似的活動,關鍵應是在我們已知的環保行動範圍裏頭去深思:我為什麼想要這麼做?為什麼要跟著清單做?「環保團體是引導者,我們不能告訴別人怎麼做是對的。」不然的話,綠行動列表只會是一張清單而已。
「難道只能做到三十五件綠行動的人,就真的比只做十二件的人還要環保嗎?」褚士瑩擅長用一種逆耳的方式來傳達他對事物的看法,「我們該做的不是贊助育幼院,而是跟育幼院一起努力讓他們從人類社會中消失。」、「一個NPO組織無論大小,如果不顧現實地把『認同』當做資產,那麼還是趕快解散比較實際!」在演講或專欄中,他表態的方式有其勁道,幾近於一記拳頭,不偏不倚地打在人的心口上。
環保團體或許有一種期望,希望自身或民眾能把每一件愛地球的小事都能做好做滿。褚士瑩拿起已經放涼的便當,吃飯配話(或是說話配飯)地開始與我們的對話。「愛地球的行動清單就像是菜單一樣,你可以選,也可以不選。」對他而言,當一個人拿到菜單要點菜時,他可能知道那道菜是什麼,也可能不知道。若在不知情的狀況下,人們只是從菜單內隨機選了一道自己都不知道的菜色,卻不知道「為什麼」,那就是沒有意義的。因此,在做和不做、選與不選之間沒有具體的動機存在,即便落實「愛地球的五十件事」,也將是一種空洞的行為罷了。
你愛地球的原因是什麼呢?褚士瑩說起自己決心愛護環境的歷程,「我是在左營的煉油廠裡面長大的小孩,那時台灣的經濟正要起飛,大眾都覺得煉油或石化工業都是必要之惡。我的家人和身邊所有的人都是為煉油廠工作的。成年之前,我根本就沒看過天黑,住在煉油廠中,煉油的火光是隨時亮著的。」煉油廠產生的廢氣內含大量的鉛合物,飄揚在空氣中,以蒸汽、粉塵、煙塵各種樣態進入人體。(編按:尤其台灣在一九九O年才全面使用無鉛汽油,意味著在一九九O年前出生的小孩,多多少少是吸入一些鉛合物的……)。褚士瑩到醫院檢查之後,才發現自己已是鉛中毒的受害者。
管他別人怎麼樣,重點是「我想要怎麼做?」
身為一個石化工業的受害者,看著父親在那樣的工作環境中撐起家計,長大之後,他便覺得要為父親曾經替製造嚴重污染的石化產業工作的錯誤做出彌補。「過去父親為石化產業服務多少年,我就應該要為環境保護付出多少年。」所以,他是抱著「父債子還」的動機投身環保行動的。童年生活中所受到的污染和傷害,褚士瑩說,如果父親曉得石化產業對家人和環境帶來的傷害,那麼就可能不會選擇繼續這樣的工作。「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我把時間拿來做相反的事情,以抵消之前做的錯誤。」
因此,在生活中,褚士瑩盡可能地減少會消耗石化資源的事情。「因為我的父親一輩子都在煉油,所以我現在能騎U-bike我就不會坐公車,如果能坐大眾運輸工具,我就不會搭計程車。這和金錢或預算一點關係都沒有,因為節能就是我自己一定要做的事情。」
他也投入節能環保的推廣,打開網路書店進入搜尋,他是有近五十本著作的暢銷作家,二O一O年出版《每天多愛地球一點點》前後,他便在許多演講的場合中,說明節能的概念與方法。在二O一四、二O一五年之際,褚士瑩多次以「土地教會我的事」為演講題目,分享他在緬甸北部輔導一座本來是種植罌粟的農場,轉作同樣具有高經濟價值的精油作物的經驗,他觀察土地、動手,也向農夫、走水的師父以及泰國的米之神基金會、在日本創辦半農半X的岩見直紀先生學習。「和立場相仿的人彼此共學,比老是聽到一個權威告訴你應該怎麼做,其實要更有用。」學到了就分享給別人。
去年開始,褚士瑩也開始養成在頻繁、長途的移動中,實現另外一項綠行動。他將飯店提供的肥皂帶在身上,一直到用完為止。「一般來說,大多數人使用旅店提供的肥皂,用過一次就會將它留下」,褚士瑩選擇「對肥皂負責」,將它帶在身上一起旅行。這便是「綠背包」的概念,在旅途中,盡可能地減少一次性的消耗品,例如:毛巾、牙刷、沐浴用品等等。「每個人只要做好一兩件自己覺得很有感受的事情就好了。」他再次表示:不需要拿著環保的行動列表來逼死自己或他人。
此外,他將自己變成一個能參與專業計畫的工作者。身為一位國際NGO工作者,他將「碳權」的概念導入台灣之外,也參與了在盧安達生質能源的計畫。這個計畫是採用小桐籽油取代石化能源,「小桐籽是替代能源很重要的一個作物,因為桐果有毒且非糧食作物,所以在生質能源的運用上不會和玉米同時具有糧食的用途相互衝突。且桐果很耐旱,所以可以在非洲乾燥貧脊的土地上種植。它一樣有煉油的過程,煉出來的生質柴油可以直接取代柴油。」
用理性思維 斟酌愛地球的種種
「對地球好的同時,也可能對地球造成傷害。」他舉例,產出太陽能的過程所耗費的能源可能比它帶來的效益還要更大,所以我們不應宣稱「採用太陽能就等於環保」。褚士瑩近年師法哲學思考,總能在過去的理性基礎之上來思考環境教育。
在他心目中,環境保護是一種思維,而不是一個清單。「難道做完50件愛地球的好事,你就等於一個環保主義者嗎?」面對同為NGO的環保團體,褚士瑩仍不失他語出驚人的風格。「應該不是這樣的,除了清單的50件綠行動之外的事情你都沒有做,那這個人背後的思維是什麼呢?」他認為,許多環保行動都是清單上沒有的,所以「行動」本身不能作為重點,動機和過程遠比行動的意義還要更重大。
坐進他的哲學課旁聽,孩童在褚士瑩的引導之下,各自發表他們對愛和情感的認知,「我們本來就沒有『一定』要每個人的想法都一樣,在思考上,本來就沒有一定。在台灣我們常常都覺得『這樣不可以』,但現在我們是要一起討論,而不是由一個已經知道的人,告訴你應該怎麼想,那就不是思考了。」從一個理性思考的角度出發,必須要先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愛地球」,找到愛地球的原因之後,再從那個原因出發,去找到非做不可的行動。
「有些父母愛地球,是因為他不想要自己的子女生活在空氣污染、暖化的環境中,所以他會知道怎麼去注意空氣污染的指標,再衍生出各種相關的愛地球行動;或是家長為了孩子的健康,會關注食物安全的相關問題,進而可能關注到土地、水源和農法等話題。」愛孩子就是那些父母愛地球的原因,他們便會從中去選擇自己最有感受的地方下手,基於愛孩子的強烈動機,就會有很強的行動力。
先動情 再動手
褚士瑩認為,真正的綠生活或愛地球,是必須經過情感的連結和反覆思考的。因為「沒有一個人能救地球,不可能一個人能做所有的事情。」因此,找到自己最在意的事情,把它做好做滿,「豈不是比大家五十件綠行動都做不好還要更好嗎?」
如果你最在意的是野生動物、如果你最在意的是食物安全、如果你最在意的是身體健康、如果你在意的是心靈健康、如果你最在意的是海洋,那麼,就讓你最在意的事情轉換成行動。若你愛海,那麼白海豚、珊瑚礁保育、海洋垃圾、永續海鮮…….就是「屬於我的事情」。從自己最在意的事情出發,找到那個最能牽起你情感的連結,試著將它置入生活,試著把這件事情做到最好。
回到綠行動的精神,綠行動指的是「可延續、而非一次性的行動」,因此,我們建議人們可以選定自己有感的綠行動,連續執行二十一天。褚士瑩的煉油廠童年推著他走向節能、替代能源的相關行動,他的選擇是「如果我只能做好一件事,我能不能把我最在意的那件事情做好?」因此,省油節能、主持演講、參與生質能源計畫,就是他最在意的事。
把這些事情做好,就會很有力量。吃遍世界各地芒果不遺餘力的褚阿北從背包中抽出一袋零嘴,在僅剩幾分鐘的午休尾聲從容地問向我們。「這是我從非洲帶回來的芒果乾,要不要吃吃看?」
他身上確有幾分芒果的特質:性涼味甘、豐含維他命A和C等營養、生津解渴、止暈止嘔,適用於在邏輯思考上暈車暈船、口乾舌燥的人,與不怕爭辯的他相談,不得不加速腦內中央處理器的運轉,能改善貧血、振奮精神,唯過敏體質者不宜。